泼妇!金寡妇才不怕人说她泼妇,不怕被封为“第一骂家”,倒像是为了稳稳地坐实这些名声,她跟左邻右舍闹活,跟同姓同族闹活,跟队里的大小干部闹活,直闹的人人让她三分,躲之唯恐不及儿子十八岁那年,村里唯一一个当兵的名额,她说要,没人跟她争金寡妇的儿子,腼腆的像个女娃,见人话不多,但叔伯婶子叫的亲,腿脚也勤快,逢上谁家婚丧嫁娶、盖房打墙,他早早就去帮忙了,也不等人吩咐,眼里有活,手脚麻利社社是个好娃,大家这样说几年后,这个好娃转了志愿兵,算是我们村比较有出息的从那时起,再没听过金寡妇骂人,跟谁闹活多年后我回村去,偶尔看见年迈的金寡妇,拄一柄龙头杖,身体愈加笨重,但面目慈祥、软语轻声2、花蝶儿花蝶儿是邻家婶子,不同姓,但农村人不叫阿姨叔叔,不管两家是不是沾亲带故,人们都能根据辈分推算出关系,称呼起来都是叔伯娘婶这个邻家婶子长得白白净净,大眼睛,长辫子,四方面子,就是性子慢,走起路来慢慢腾腾,做个家务慢慢吞吞,用她婆婆的话,筋丝太长,火烧屁股都不知道急她丈夫——邻家叔叔,长身瘦脸,鼻梁直挺,嘴唇如刻,精明能干他们的光景倒是不错,婶子慢归慢,做饭好吃,缝衣齐整,算得上男主外女主内的典型好结构,只一样,俩人整天吵架,她老怀疑自己男人和村里一个女人好我们村不大,就一条巷,巷子东头有个短而陡的小坡,坡眉上一字排开五六块石头,开会时,队长、会计、保管员等大小干部坐着,村民依坡势或坐或站,朝前的,面后的,带着耳朵来就行了不开会时,谁来得早谁坐有时是几个做针线的婆娘,有时是几个不老不小的中年男女,开着半浑半素的玩笑起先,邻家婶子只在家里骂,但话说三遍淡无味,她一张嘴男人抬脚就往外走,等她收拾完碗筷,男人早没影了,邻家婶子不解气,捋捋头发,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出了门,踅摸到村东头,和坡上闲谝的人打个招呼,闲话扯不过三句,她就扯到自己男人或者那个女人身上,指桑骂槐的灵感张口就来,眼前有啥她骂啥,骂狗骂鸡,骂树上的喜鹊,门前的麻雀,若有人正好牵着牛去上地,她也能指牛骂人眼中禽畜,无非公母,像极了自家男人和那个女人,随意媾合,不知廉耻,正被她正气凛然、口不留情地诅咒、羞辱后来,邻家婶子一往这边走,就有人小声嘀咕,又来了,又来了我看花蝶儿神经都有点不正常了自找的,见谁一天到晚张口闭口骂男人杂怂不要脸......等她踱到跟前,大家低下头,忙着手里的活计,她打招呼,在心不在心地应一声她也不在意别人是不是回答,打过招呼,照旧自顾自骂起来,像学童背老三篇,内容无非还是昨天的前天的邻家婶子实实在在骂了几十年,五十岁左右就愤愤地离开人世饱受辱骂的那一家,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的男人,包括公公婆婆和孩子,从来没有人接口那对夫妻,进进出出,面无愠色,也无愧色,春种夏播,秋收冬藏,日子过得平平静静在乡村,这样猫猫狗狗的事情并不鲜见每一茬年一年二的男人成家,媳妇嫁进来,过几年准有闲言闲语传出来,当事人多不言语,嚷嚷的满村人都知道的,是邻家婶子这样的“受害者”,恨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自家男人多混账,那个女人多不要脸,只有自己最正经,但像邻家婶子这样骂了一辈子的,还没有第二个其实,有这事没这事,大家依旧夫妻双双去耕田,去收获,养老养小,日子该咋过还咋过,待到儿孙忽成行,就都是德高慈祥的爷爷奶奶 3、队长媳妇儿干部队伍年轻化时,父亲那一茬退了下来,村里忽然就热闹起来,三天两头开会选队长,村子里整天弥漫着神秘兮兮的气氛记得有一年,我们村的队长荣升为大队长,管着我们村和北庄子两个自然村北庄子有户人家,孩子从小手脚不干净,村里村外偷偷摸摸惯了,胆子越来越大,不知哪天偷到了县城,县公安局找到家里,把人抓走了隔天,那孩子父母找到队长家,问他要人队长媳妇儿跑到我家嫂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嘴长贱的是非精,翻闲话说是我男人把公安局人引来把他娃抓走的,现在那女人连鞋躺到我炕上,我拉拉不动,说说不下,还没挨她就哭爹喊娘,我那炕现在都成猪窝了……我妈缠着手上的棉线穗子,你就在我这儿,爱躺叫她躺够,有本事她老别回去队长媳妇儿坐不下,站不住,恨声恨气道,不怪杀人滴,就怪递刀滴,等我追问出是谁捣的是非,有她好看话音未落,巷子里大呼小叫,她扭身跨过门槛,风一样跑了队长捂着脑袋从家里仓皇跑出来,那对夫妻跟在后面,队长的几个兄弟侄子横在队长和他们之间,夫妻俩看看势下不对,撂下铁铣,嘴里不依不饶地要儿子,脚下却忙忙地往村外走一年后,我们南庄子有户人家给儿子结婚,娶亲的队伍敲敲打打热热闹闹进村的时候,队长媳妇儿突然从家里走出来,白帽白袄白裤,脚上都不含糊,一双孝子穿的布底白鞋,来到迎亲队伍前面,扑通跪下,放声嚎啕,那调子似诉似歌,就是我们这里埋人时哭人的调子,悲悲戚戚,哀哀怨怨帮忙的村民劝的劝,拉的拉,队长媳妇儿半挣半就,被人扶回家去喜事平添哀丧,不祥的阴影从此盘旋在这家人的心头,没过几年,结婚的这个儿子得了肝病,人一天比一天黄瘦,熬了几年竟过世了村里人极其肯定地议论,就是因为队长媳妇儿哭丧给咒的队长媳妇后来给我妈说,就是这家婆娘捣的是非4、俺小妈听父亲说,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我们这里闹过一次瘟疫,爷爷在那次瘟疫中没了,留下四男二女六个孩子,当时,只有大伯成家了,长兄如父,他接过了爷爷的担子又几年,日本人来了,总部驻扎在我们村,指挥部就设在我们家,积攒的几柜粮食也被日本人占了眼看一家老小吃了上顿没下顿,大伯挑了个黑咕隆咚的夜里摸回去,想装点麦子救个急,刚进院子,就被日本人发现,打了一顿,关了十几天逃日本,找吃的,日子过得很艰难解放后分家,大伯给自己分得最多,小妈一家分得最少,她心里老大不服气,大伯把兄弟养大成家不假,可我也帮他养大了孩子大娘手拙不出活,一年忙到头,几个孩子老是等不来单的,脱不了棉的,常被奶奶数落小妈进门后,大伯家几个孩子四季衣服总是赶时赶节,从头到脚齐齐整整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娘和小妈的矛盾根源在那一点所谓的财产上,但后来吵架的由头千条万条,没一条跟财产有关一般最先听到的是小妈的声音,“你支萡子为啥要偏到我这边,我今天也要晒麦子,你把我地方占了我往哪儿支?”“你扫院子只扫你那半边,故意把我这半边剩下,我昨天扫的时候没扫你那边吗?”大娘嘤嘤嗡嗡的反驳夹在小妈的声音里,不大听得清她嘴笨,中气还不足,使出最大的力气提高了声音,也没有任何震慑力和杀伤力小妈脑子快,嘴更快,嗓门亮,其气势如江河滔滔,裹挟的大娘晕头转向,开始时还鼓足了气高声回几句,但她的每一次回嘴,都像给小妈注射了强心剂,激发起她更猛烈的反驳和回击但小妈不骂脏话,她只声色俱厉、不依不饶地追问,指责,哭诉,把大娘逼得节节败退,直到退回房子,闭上房门,一声不吭听小妈吵架,最精彩还不是这个,而是她随口引用的俗语“谁血口喷人就叫他死到五黄六月”“老天有眼咧,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三年等你个闰腊月”还有,“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骑马不知扛行李”“恶人先告状”“知恩不报反而仇”你永远不知道小妈的肚子里装了多少俗话说比如,说到谁家女人懒,她说,喜鹊叫一声,懒婆娘吃一惊;白天游门拜四方,黑了熬油补裤裆;早起三光,晚起三慌说到过光景,她说,女人拧一年,不如男人抡一拳;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辈子穷;耙耙要有齿,盒盒要有底说到儿女,她说,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一个儿女一条心,十个儿女扯断肠;好儿子不在多,一个顶仨还有什么养女儿一场空;外孙子是狗,吃了就要走,外孙子是猫,吃了就要跑说一个人恩将仇报是,吃谁饭,砸谁锅,住谁房子捅谁窝……这样的小妈,不唯大娘,村里恐怕没有一个女人说得过她我们家的男人脾气倔,但都是闷葫芦,大娘和小妈吵得再凶,大伯,小叔,几个堂哥,从来没一个人出面理论一句,所以小妈和大娘吵了一辈子,战争从没升级,堂兄堂弟们也一直没断了来往打断骨头连着筋,这话也是跟小妈那儿听来的大娘早已过世,小妈也八十多了,这两年,我得闲回去时,总要和小妈坐坐,看她一天一天苍老、衰弱,不复从前的伶俐能干,但她的俗言俚语,还有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依旧鲜活在她的记忆里,我的记忆里(原文题目:旧人旧事,作者:李喜春,本次发布略有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