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我10岁左右的时候，一年秋天，父亲带我和哥哥去山外的伯伯家省亲归途中，我们坐了一夜的火车，在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抵达了老家村庄附近的城镇出了火车站，正往前走，就见有三五个妇女，在站前广场上一字摆开三五个凳子，而每个凳子上面，都放着一个脸盆和一盒肥皂凳子旁边的地上，放着几个暖水瓶因为时值初秋，山里的早晚很凉，印象中这些妇女都裹着头巾，臂弯里挂着毛巾，见有旅客过来，便张嘴吆喝着：“洗脸啦——洗脸啦——”现在想来，知道她们是在以这种方式讨生活呢，赶在这班夜间车清晨到站的档口，让夜行的旅客用热水洗上一把脸，消除一夜的疲惫，从中挣上一点儿小钱想来那时火车上的条件还十分简陋，不能在车上洗脸记得当时听见她们的吆喝，父亲走到近前，问她们洗脸多少钱，一位妇女回答说一毛钱，父亲就张罗着让我和哥哥在此洗上一把脸于是我和哥哥就分别站到一个脸盆前，看着妇女们拿起暖水瓶向脸盆里倒入热水，并用冷水勾兑成洗脸的温水来兑好了水，我和哥哥就分别洗起来，记得当时感觉水温暖暖的，在寒冷的清晨里，手和脸都感受到舒服的温暖来还记得当时哥哥问一旁的父亲洗不洗，父亲说不洗那时候我还小，体会不到父亲只让我们哥俩洗，而他不洗，是为了少花一份儿钱好像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也就欣然地洗完了不过记得洗的时候，自己心里还想着不能洗出声来，嘴巴不能弄出平时常有的“噗”、“噗”声来，让那些妇女笑话不过一旁比我大四岁的哥哥，则“噗”、“噗”地洗起来，俨然没有我当时那些过重的心思洗完之后，便接过妇女递来的毛巾，擦干了脸，两个妇女则把脸盆里用过的水泼向一旁的空地，并在寒冷的空气里，升腾起一股白色的蒸气来父亲则向她们付了两毛钱的洗脸钱，而后我俩便跟着父亲继续赶路回家了这也就短短几分钟的一幕，不知为何，一直记到现在每当洗脸的时候，都经常会不自主地想起，心头便泛起一丝酸楚来尽管很多细节，现在都无法记起，但这父亲当年给我哥儿俩花钱洗脸的场景，还能记起个大概想来那个时候，物价还很低廉，也就是冰棍儿五分钱上下的水平不过那时工资水平也很低，父母的收入不多，家里的生活也很清贫在这种情况下，父亲能花两毛钱，让我哥儿俩在坐了一夜火车之后，在寒冷的秋日清晨，洗上一把温水脸，从而驱走一夜的疲劳，又是多么厚重的父爱啊
两毛钱，如今不值一提，但在当时，应该能买四根（甚至更多）冰棍儿，而回望儿时的岁月，能吃上一根冰棍儿，也是非常奢侈的可能夏天里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吃到一次有时候也得是我耍赖央求的情况下，才可能吃到嘴儿的这也就是为啥父亲只让我俩洗，而他却坚持不洗的原因现在想来，这洗把脸的事儿，真是件可有可无的小事儿，下了火车，再往村里赶，可能最多也就两个小时，回到家去免费洗不也一样吗？再说了，就算一天不洗脸，两天不洗脸，又能怎样呢？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吧
不过父亲还是在极端节俭的情况下，在日子还很清贫的情况下，能舍得花钱让我哥儿俩奢侈一次，而并未把它看作是件可有可无的小事儿如今生活好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打开水龙头，向左一扳，就出热水，向右一扳，就出冷水，想怎么洗就怎么洗但即便这样，每当站在洗脸池前，撩起长流的温水，想起当年父亲花钱让我哥儿俩洗脸的一幕，都生出许多感动和怀念来
尽管父亲还健在，身体也还算硬朗，但我却从未亲手给父亲洗过脸，更别提花钱洗脸了就算现在有花钱洗脸的机会，就算价格也能低至一毛钱，父亲也决然不会接受这种操作，哪怕倒找钱也决然不会因为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一辈子清贫和节俭过来的他，根本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奢侈行为而这不是有关钱的奢侈，而是心灵层面的奢侈尽管至今，我也一样从来没有去花钱洗过脸，甚至不知道美容院里是否会有这样的服务项目，但即便是有，即便再怎么便宜，抑或再怎么奢侈，也都不在我考虑之列我只怀念当年父亲给予我们哥儿俩的那份奢侈，尽管只是短短的几分钟的一幕，却永远地留在了我心里我想这里面，有厚重的父爱，有亲情的记忆，有岁月的芬芳，有儿时的烙印，更有暖心的家风和对人生的洗礼
都说家家都有世代承袭的家风，而回望几十年的人生岁月，却怎么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语，来概括父母对我们的影响因为我的父母，都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普通人，他们对我和哥哥的影响，很少关乎言传，更多的都是润物无声的身教尤其父亲，尽管身为语文教师，但他生性木讷，不善言辞，总是以类似这种给我们花钱洗脸的不经意的方式，为我们默默地奉献着一切尽管长久以来，父母总是在为生活而忙于劳作，尤其在我小时候，都无暇给我辅导功课但我和哥哥却总能把父母为我们所做的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并共振在基因里
从而在不知不觉之间，节俭下可花可省的每一分钱，读透了有薄有厚的每一本书，校正好或左或右的每一条路……如今，时过境迁，我也早已长大成人，不但攻下了博士学位，也成了家，立了业，还有了一个可爱的9岁女儿每天清晨，当我撩起长流的温水，任一股股暖流在心头油然而生的时候；每天傍晚，当我见到活泼的女儿，任一串串欢笑在耳边风摆银铃的时候，都会时常陷入沉思我总在想，到底从我父母那里，我继承下了什么样的家风？却又该如何发扬光大，并把它传承给我的下一代呢？思来想去，我觉得父母所给予我们的，并非是什么条条框框的说教，而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和定义的，一种春风化雨般的感染，一种润物无声般的感应，让我在不知不觉之中，便被点化了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并赋予了一颗趋近善的心灵让我晓得什么是错，什么又是对；让我明白什么是是，什么又是非；让我懂得什么是正，什么又是邪；让我分辨什么是白，什么又是黑……所以，就让我也像我的父亲一样，把心中一个美好的春天，也潜移默化给她吧——愿她的性情，像春雨一样柔情；愿她的品行，像春花一样娉婷；愿她的心灵，像蓝天一样澄清；愿她的憧憬，像彩虹一样空灵愿她遵纪守法，心有戒律，处事廉明公正；愿她知书达理，蕙质兰心，为人心虔志诚；愿她志存高远，意志坚定，无论顺境逆境；愿她眼里有善，心中有爱，无论是否年轻；……尽管这花钱洗脸的一幕，也只是我人生长河里一朵极其微小的浪花，但我却能从这每一朵微小的浪花里，萃取到大海一般的伟大
让我这一生，都时刻想着，无论自己的身上，落下了多少岁月的灰尘，都要时常洗心革面，都要经常改过自新
就让我和我的下一代，永远传承好家族这不成文的，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家风，永远做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有爱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干净的人
一个脸也干净心也干净的人，一个肉也干净骨也干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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